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毕飞宇:我们的非理性过于激荡 ~ 南方人物周刊

2024-07-09 13:32| 来源: 网络整理| 查看: 265

(南方人物周刊记者姜晓明/图)

北京的酒店房间里,毕飞宇坐在椅子上抽烟。他喝了咖啡,现在是茶,昨天晚上是酒。他最新的长篇小说《欢迎来到人间》刚举办了首发式。

《欢迎来到人间》现在的结尾,原本在小说中间。某次,毕飞宇来北京,凌晨4点,他把这段文字挪到了现在的位置。他知道,结束了。“这部小说对我来说,是一个巨大的噩梦。”他从酒店的房间站起来,一口气抽了好几根烟,“很爽。”

15年前,毕飞宇的上一部长篇小说《推拿》出版。之后的每一年,每到年底,出版社领导在责编赵萍汇报新选题的时候都会问她:毕老师的小说写得怎样了?赵萍每次都是根据毕飞宇的只言片语编一个故事,一年编一个。这么多年下来,有人调侃说,毕老师,你的新书再不出来,赵萍都要成作家了。

2005年,写完《平原》之后,毕飞宇和评论者们在一次会议上见面。有评论者表达了对《平原》的遗憾。他对毕飞宇说,中国的作家,是不是可以考虑离开“历史的脚手架”写作了?毕飞宇也自问,如果着眼于现实,我还有没有写作的能力?

《欢迎来到人间》是毕飞宇试图离开“历史脚手架”的一次尝试,甚至早于广为人知的《推拿》。“《欢迎来到人间》的第一章是在《推拿》之前写的,写到第三、四章的时候,我才开始写《推拿》。”毕飞宇对我说。

《欢迎来到人间》的主人公傅睿是一位医生,小说主要讲的是医院的故事。为了表达准确,毕飞宇经常待在医院里,像见习医生一样学习,记笔记。他最初的计划是——把所有的故事摁在医院里写,在封闭空间解决所有问题。

他遇到了阻碍。“医院里到处都是‘陷阱’。”这些“陷阱”大多是临床医学方面的,比如说,小说写的是2003年的事,毕飞宇写道:“氧气管插在田菲左侧的鼻孔。”事实上,到2003年,大医院的氧气管早就不是单管了,而是双头的U型管。“每一处都非常专业,非常具体,让人恐惧。小说这东西,无论你采取什么样的风格,无论是写实主义还是现代主义,你首先必须保证小说的公信力,到处都是硬伤的小说是无法获取公信力的,没有公信力的小说就无法成立。”毕飞宇强调了尊严,“小说的公信力就是作家的尊严,好小说的容错率都不会太高。”

也可能正是这样的负担,小说过半的时候,他发现,他的小说失去了能量和推动力。“就跟烂尾楼一样,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”停了很长时间,想放弃,又舍不得。接着写,早上起来,像模像样坐在桌前,打开电脑,刚敲了十几个字,天就黑了。第二天还是这样,几十个字,天又黑了。“这个漫长的过程太煎熬了。”

2017年11月,毕飞宇去美国匹兹堡看望在那里上大学的儿子。一天下午,他拿着一罐听装的啤酒,在橄榄球场上晃荡。用他自己的说法,作家在写作的时候,未完成的作品会被他带在身上,很重。走着走着,脑袋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——“从第二章开始,离开医院,不就行了吗?”他立即拿起电话,也不管北京时间是几点,给编辑拨了过去,说,有了。“我知道这个作品能写成了。”他在路边的商店买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,哗哗哗把新的想法写了下来。

那天,毕飞宇把已经写了大半的小说删到仅剩下一章,但他不沮丧。“就像是有一个医生告诉我,你的腿感染了,我要把你的腿锯掉。这让人痛苦,但病人躺在床上,看着那个空缺的时候,他知道了一件事,我活下来了。”毕飞宇又打了一个比方——一块质地极好的玉,做雕塑的时候,不舍得把多余的部分剔除掉,作品怎么完成呢?“当你决定用极好的原料去完成一个作品时,你的周边一定是一堆令人心痛不已的垃圾。”

“欢迎来到人间”这个书名是《收获》主编程永新起的。曾经的拟用名有:《他病了》、《长江大桥》、《傅睿》、《琥珀》、《琥珀的光》……

毕飞宇说,这些名字大部分是赵萍报选题的时候起的。《琥珀的光》其实也挺好,一块琥珀,傅睿犹如一个标本,处在密不透风的晶莹里。他为别人送去氧气和呼吸,而他自己不可能有一丁点的氧气,他永远也不能呼吸。”但是,毕飞宇说,这个书名他很难接受,太窒息了。最后,他把起名字的工作交给了程永新。

有天晚上,毕飞宇正跟苏童喝酒,程永新给他发了一条短信。毕飞宇当时喝得有点多,没当回事,回家就睡。第二天早上醒来,用一只眼睛从手机里看到这个小说名字,觉得好。“欢迎来到人间”是小说里的一句话。

毕飞宇的《平原》也是程永新起的名字。写《平原》的时候,没有名字,只在标题位置写了“长篇小说”四个字。三年七个月后,小说写好了,发给程永新。程永新给他打电话,说,飞宇啊,你这小说的名字很奇怪,怎么叫“长篇小说”啊?原来是毕飞宇自己忘了给小说起名字。毕飞宇想了几天,没想出来用什么名字。程永新给他来电话,说,就《平原》吧。

在毕飞宇的小说世界里,王家庄是平原上的一处地方。短篇小说《地球上的王家庄》是他二十多年前的作品。《欢迎来到人间》的结尾,让我想起《地球上的王家庄》——都写到世界和冰。

“我发现,世界的边缘一定是被一种类似于玻璃的物质固定住的。这种物质像玻璃一样透明,玻璃一样密不透风。可以肯定,这种物质是冰。是冰挡住了海水的出路。”这是《地球上的王家庄》中的一段。毕飞宇谈到过这篇小说的背景。小说写于21世纪初,与中国加入WTO有关。当年,“中国加入世贸组织之后会怎样,我不知道,但是,孤立的中国是怎样闭塞,闭塞所带来的愚昧对我们的伤害有多大,这个我知道。”

初中毕业时毕飞宇去照相馆拍照留念,本来拉着脸,是师傅让笑的(受访者提供/图)

“冰不只是寒冰,冰也是通途。只要有足够的严寒,所有的零散都能结成一块整体的冰,一切将畅通无阻。”这是《欢迎来到人间》的结尾,是书中人物梦境的一部分。

小说里,有些地带似梦非梦。2003年的一个下半夜,“在一个介于荒芜和现代的地方”,形同梦游的主人公傅睿在培训中心图书馆前的大道上,发现了水泥覆盖的哥白尼雕像,哥白尼举着苹果般的地球。傅睿决定拯救“窒息”的哥白尼。这是小说里最荒诞的一刻。傅睿朝着无限上升的拯救欲又迈出了一步。他想要创造新的学科。这是一个新世界吗?这个新世界意味着什么?

毕飞宇说过,作家的创作时常有两种相反的向度:一是给出一个“新世界”,二是还原一种常识。“有时候,还原一种常识比给出一个‘新世界’更有价值,更具魅力。艺术的困境和光荣就在于,有时候,它创造了‘新世界’,有时候,它勇敢地站在了‘新世界’的对立面,义无反顾地和常识站在一起。”

毕飞宇聊到了他的老家江苏兴化,上百公里以内都是平原,看不到起伏,海拔是负数,雨下得大的时候,来不及流进东海,就成了涝。“如果恰好是收割稻子的时候,农民就在田里划着小船,用剪刀把稻穗剪下来。”仿佛是他所写《水上行路》中的场景。这是《苏北少年“堂吉诃德”》中的内容。毕飞宇在这部书里写了自己12岁之前的故事。他回忆了童年学划船,年长的农民告诉他,要“一下一下地”。这是农民的常识。毕飞宇形容这句话就像河边的芨芨草一样普通,他不会因为它普通而怀疑它的真理性。“这五个字包含着农业文明无边的琐碎、无边的耐心、无边的重复和无边的挑战。”

一个上午很快过去,从酒店的窗口,能看到城市的车水马龙。这是向乡村延伸的城市,是小说里小蔡所言“大时代开始了”的城市。然而,“什么是时代?什么是城市?”到处都是问题。更微观的问题可以是“什么是汽车?什么是能量?”毕飞宇说起汽车,又不只是汽车。如同他在说小说,又不只是小说。“任何一辆车都少不了能量,但能量没有任何意义。能量能让你向前,也可以向后,能让你打滚,也可以爆炸。把一切交给能量,是可怕的。”就像身处帕萨特内的傅睿和小蔡(《欢迎来到人间》里的情节),对于汽车和能量的理解会是不同的。这又好比作者与读者(包括研究者)之间的距离,可以是精确的刻度,可以是误读范围内的大体一致,也可以是谬之千里。

采访快结束的时候,毕飞宇突然问我:“现在,如果有人敲门,你会说什么?”

“请进?”

毕飞宇把小说翻到335页,我看到两个字,不是“请进”而是“请出”。按照毕飞宇的描写,此刻傅睿一个人待在房间,怀疑自己的房间里另有他人。他得把那个人找出来。他希望听到敲门的声音,希望门外有人对他说“请出”。毕飞宇告诉我,当他敲出这两个字,他整个人都极不稳定。他看到了一种可能性,他和傅睿无限地接近了,这是他渴望的。他说,在那个刹那,他有了飞的错觉。他强调说,写小说就这样,错觉即准确,这是他的身体告诉他的。

毕飞宇用了15年以上的时间,耐心等待这些时刻“一下一下地”到来。他说过,他最大的、最可依赖的才华是耐心。

“在水上行路的人都有流水一般的耐心。水从来都不着急,它们手拉着手,从天的尽头一直到另一个尽头。”

“好人”和噩梦

南方人物周刊:触动你写《欢迎来到人间》,是因为看了一篇关于医生的报道?

毕飞宇:是的,那篇报道挺长,说南京有一个外科医生,他的精神出了严重的问题,可是,他没有一般患者通常所体现的那种破坏性,相反,他像天使,无限地谦卑,一直在帮助所有的人。正因为这样,医院,还有家庭,包括他的太太,没有一个人意识到他已经出了大问题,相反,大家都从道德这个层面去看待他。对,他就是所有人眼里的那个“好人”,他在奉献,他是天使。大家都说,这个人特别地好。这个“特别地好”真是一把杀人的刀,他就这样被耽搁了,直到意外发生。报道说在一些医院,平均几个外科医生就要配一个心理医生的,而我们却忽略了。这个报道对我的刺激太大了,我就是被这个刺激启动的。一个作家的启动往往很可怕,他会盲目,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。它给我带来了一场噩梦。如果当时有人告诉我这个小说有多难,打死我也不会写。你知道吗,在我的职业生涯里,我有一个骄傲的记录,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任何一部作品,只要上帝给我第一个字,我会还给读者一个句号。正是内心的这个骄傲,让我陷入了无穷的黑暗。不过我还是写完了,为了它,我也许牺牲了三四本书。今天我可以告诉你了,我老了15岁,值得。

南方人物周刊:小说里也说傅睿是天使,他要从精神上拯救小蔡。在培训中心,大家去看监控时,发现他行为古怪,他是在梦游?

毕飞宇:我不知道,一切都在小说里。在小说之外,我没有任何结论。我的工作是展示、是呈现,我完成了一个作家的工作,我不是医生,我不负责给我的主人公诊断,我也没有权力这样做。我甚至都无权定义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,我只负责他的确立,他的精准度和开放性。

南方人物周刊:如何理解这种开放性?

毕飞宇:开放性是针对读者而言,如果一部小说给读者带来的想象空间仅仅局限于这部小说,那我只能表示遗憾。反过来,读者的阅读超越了你的文本,那是相当令人自豪的。一个小说家的基本精神可能就在这里了,你得想方设法把你的想象空间往大里走。比如说,在小说的结尾,小蔡进入帕萨特之后,她是死了还是活着出来?我就停顿了很久。是我让她活下来的,只有这样,小说的悲剧性才会趋向于最大化。我需要这个强度。

南方人物周刊:死了强度还不够?

毕飞宇:是啊,她死了,肇事者傅睿就被抓了,一切都会停止。小蔡没死,她离开了,好好的,傅睿他就可以回到医院,他会建立新学科,继续他的疯狂。

现实和现实感

南方人物周刊:《欢迎来到人间》写了15年?15年这个时间是从小说《推拿》出版之后算起?

毕飞宇:小说最后的写作其实只有四年半,如果把所有的预备一起算上,那又不止15年了。我清楚地记得,我看那个新闻报道是在我写作《推拿》之前。我预估到了这个小说的难度,抽空写了《推拿》。《推拿》写了13个月,很顺。

南方人物周刊:之前有评论家说《推拿》是你开始摆脱“历史脚手架”的作品,实际上这部小说才是开始?

毕飞宇:没有,我写《推拿》很突然,我清楚地知道它就是一个过渡,它所带来的影响我始料不及。说起批评家,其实批评家不太会对作家指手画脚,谁也不会这么干,真正给我提出高要求的,是李敬泽,他认为我的历史书写已经相当饱满,可以终止,也必须终止了。说到底,作家应该进入当下。我觉得作家的身体内部是有现实感的,他就在现实的内部,究竟会和现实构成一种怎样的关系,他早晚都得表达。

南方人物周刊:怎么理解“现实”和“现实感”这两者的区别?

毕飞宇:对我来说,现实毫无意义,它就像大自然,在人类出现之前,大自然有什么意义?让大自然有意义的,是人类对大自然的具体感受。现实也是这样,人类对现实有了具体的感受,他去体会,他去判断,他去命名,他去顺应,他去改造,他把现实当成了审美的对象,现实才真的成为现实,与此同时,因为现实感的建立,人类才真的存在。但我想强调的是,现实感是那种鼓励追问鼓励表达的东西,我甚至愿意说得粗暴一点,只有把现实表达出来的现实感,才有资格配得上人的感受。

南方人物周刊:《欢迎来到人间》除了医院,还写了媒体的事情。

毕飞宇:我做过媒体人,这是我的便利处。没有传媒的当代还能算当代吗?当然,小说里的广告部我没待过。我父亲也做过媒体,不是报纸,是广播,所以我在小说里也写了傅睿的母亲,一个播音员。

南方人物周刊:你在小说里写到闻兰说话的时候,因为普通话很标准,字正腔圆,让人觉得她像个知识分子。

毕飞宇:是的,如果你坚持说,这本书不是关于医院的,而是关于媒体的,我也不反对。主人公之一老赵,他是一个报人。另一个很重要的人物,傅睿的母亲,是播音员。还有一个,傅睿的父亲老傅,是媒体的通讯员,可以说,是半个媒体人。媒体是这本书的一个重要内容。作为一个老媒体人,关心一下媒体,这是本分,它也提升了小说的内部势能。

南方人物周刊:小说中多次出现“知识分子”一词,但其中的人物似乎跟这个词是有距离的,他们是不是知识分子?

毕飞宇:我对知识分子很尊重。我说过,我最大的渴望就是通过写作成为一个知识分子。无论知识分子怎样臭大街,我的这个说法不变。我小说里的人物算不算知识分子?你这样问还真把我问住了。我只关注他们的动态与静态,外部的和内部的。我想把我所描写的人物算不算知识分子这个判断权交给读者,他们认为是,那就是,他们认为不是,那就不是。但是,如果我想描写知识分子,最终写出来的却不是,也许是我这个作家无能。

南方人物周刊:一个小说家,如何下手删自己的稿子?

毕飞宇:在我刚刚使用电脑的时候,我也删稿子,可怎么也删不了。你也知道的,我的文字不差,舍不得啊。删了,过几天又贴回去。写着写着,不对了,再删。在删与不删之间,作家永远是纠结的,脆弱的。怎么办呢?还能怎么办,把删掉的部分彻底删了,再也找不到了,你就踏实了。我就这样从一个哭哭啼啼的纠结鬼最终变成了铁血杀手。我可以说一句大话,在中国文坛,我这个铁血杀手是有点名气的,大家都知道我删稿子狠。几千字那是儿戏,万把字也还行,真的到了三四万字以上,那可真是血肉横飞、惊心动魄啊,会冒烟的。我是这样骗自己的,我的才华取之不尽,用之不竭——这么一想就好了。

(南方人物周刊记者姜晓明/图)

理性的敌人

南方人物周刊:你提到过小说的内部势能,对于写作者,这个内部势能意味着什么?

毕飞宇:相对于长篇小说而言,小说的内部势能很重要,简直就是命根子。写长篇小说可不是拔河,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一部长篇小说给拽过来。写长篇小说有点类似于汽车的推背,这就是内部势能。小说一旦丧失了推动力,怎么往前走?

南方人物周刊:《欢迎来到人间》的这些时刻是什么?

毕飞宇:举个例子。第九章,傅睿在操场上训练,累了,倒在地上,看见不远处的吊塔,那里是图书馆的工地。沿着吊塔往下看,那里有两排人物雕像。对我来说,这个部分太重要了,当我顺着傅睿的目光沿着吊塔往下走,看到哥白尼的时候,我浑身都是鸡皮疙瘩,我知道傅睿和哥白尼之间会发生什么了,我的内心一下子就澎湃了。当然,后来我做了一些调整,没让傅睿看见吊塔,我把吊塔放在了前面的环境描写里。

南方人物周刊:因为傅睿给石雕的哥白尼动了手术?

毕飞宇:对,就是这个,傅睿要给哥白尼雕像做手术。还有什么比这个手术更能体现一个人的妄念呢?妄念,对,妄念。写这个手术之前,我停了很久,我要健身,我需要极好的体能,我必须一口气把它写完。我以为写完这一段我会哭的,也没有。和我的预期差得有点远。这真是一场灾难。

南方人物周刊:傅睿想要创立的新学科是一个灾难?

毕飞宇:我不知道它是什么灾难,在我心里,它就是灾难,太大了,太重了。虚妄的拯救就此拉开了序幕。

南方人物周刊:小说里没写,我很好奇,这个新学科是什么?

毕飞宇:哪里有什么新学科!就是傅睿的非理性。

南方人物周刊:你所理解的非理性的含义是什么?

毕飞宇:非理性还能是什么?无非是理性的敌人。我们基本上还处在理性黑暗的时候。常言说,培养一个贵族需要三代人,我想说,要想建立有宽度的、具备涵盖意义的理性,起码需要一百年,也许更长。我们的非理性过于激荡了,它不只是激荡,它还很容易得到两种滋补品的滋养:一,道德力量;二,美学力量。我们应当面对的,是道德力量、美学力量和非理性搅拌在一起的时候,它们会凝结成什么?

语言的败坏从来就不是一件小事

南方人物周刊:你的小说一直很注重语言。

毕飞宇:这是必须的,这是我们的基础,或者说,最基本的工作。如果文学不能呈现语言的魅力,那么,语言的魅力还能在哪里呈现?我很在意语言本身给我们带来的平衡,小说的语言是生活的语言,常态的语言,好的文学可以辅助我们防御语言的败坏。语言的败坏从来就不是一件小事,也不仅仅是语言本身的事。语言所提供的不只是交流,还有信任。当我们可以信任语言的时候,我们是幸福的。所以我一直说,语言是作家的道德责任。

南方人物周刊:你的小说里很少出现方言。

毕飞宇:有一些,在2000年至2005年之间,那时候我沉湎于王家庄,方言的元素是必不可少的。但总体来说,我是一个拒绝方言的作家,尽管我的普通话不标准,可我的思维一直是普通话思维,这个只有我自己知道。

南方人物周刊:有意不用方言?

毕飞宇:有意的。我非常在意语言的经典性。我一直有一个野心,我可以放弃故事,但我不会放弃语言。关于语言,我说过的最牛的一句话是这样的:我的语言养得起一部长篇。我喜欢和语言一起活一辈子。

南方人物周刊:对你来说,语言是什么?

毕飞宇:这个为难我了,你也知道,这是许多哲学家都在面对的问题,如果我真的有能力去面对这个问题,我还写小说干嘛?我直接上哲学了。要回答语言是什么,必须思辨。思辨我不行,我只是一个使用语言的艺术家。在这个问题面前,我可以借用一个句式:语言是我的目的,也是我的工具。

南方人物周刊:你的小说并不是靠方言来营造地域特性。

毕飞宇:许多作家通过展示区域性或区域文化获得了巨大成功,我对这个没什么兴趣。乡土小说在我的写作中所占比例也不高,即使我写乡村,目的也不在乡土,我的目标要远大得多。老实说,区域性问题,或者说乡土问题,早就不是中国人生活里的重点问题了。

由不得我的世界

南方人物周刊:我看到《欢迎来到人间》的结尾,想到《地球上的王家庄》,里面都写到了小孩和像冰一样的世界。

毕飞宇:我很感谢你的这个联想,尽管我自己并没有把它们联系起来,你的话对我是一个极好的启发,我会好好地面对这个问题。

南方人物周刊:这个结尾是怎么构想的?

毕飞宇:不知道,在小说后半部分,傅睿的妻子敏鹿做了一个梦,那时候,她的孩子已经长大了,在这个梦里,敏鹿带着孩子一起走进了冰雪世界。就在最后的阶段,我做了一个决定,用这个部分作为小说的结尾。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差不多是凌晨4点,那时候我已经工作了十多个小时了,严格地说,这个时候已经不适合工作了,因为人有点花。花是什么意思呢,就是凝聚不起来了。你要知道,在处理局部和细节的时候,我大多是清晰的,那个时候需要精准。但是,一个作家不可能永远局限在局部里,他需要一些宏观感受,体会大格局。经验告诉我,那样的时候太清晰是不好的,做大事要糊涂嘛。一般来说,对小说的重大调整,我习惯于放在极度疲惫的时候,那样的时刻你会有出其不意的敏锐。我就是在那样的时候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,把这个部分当作了结尾。一个新的世界就此打开,一切都由不得我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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